一、何为“儿童文学”
什么是“儿童文学”?要到教科书上找个说法,也许不难。不过这些回答都不尽相同,可见要做出一个标准答案还有难度。如果粗略地说一下,是不是可以说:“儿童文学就是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学”?这样的讲法,方向是大致不错的,也足够包容,争议就会少一些。
这里说的是“所有适合少年儿童阅读”的文学作品,是不是数量太大、含纳太宽?也不一定。因为这里说的是“文学”,还要“适合儿童阅读”,这两个条件相加一起,要同时具备,门槛其实是很高的,那就会滤掉很多作品。
因为是“所有”,也就没有了体裁上的排斥,小说、戏剧、散文、诗歌,什么形式都行,只要对儿童有益、适合他们阅读,就应该划入这个范畴。
有人可能略有不安,觉得这样的定义太宽松太容易了,措辞上也不够专业不够学术。他们似乎记得,这方面的学术研究已经做得很细了,“儿童文学”的划分也很周详,比如按不同年龄段做出的一些区分,内容上也有一些具体的界定和要求。
但是,“儿童文学”的规划即便再细致,也还得是“文学”,这是一个前提。如果连“文学”都不是,也就不会是“儿童文学”了。然而,既是“文学”,就一定要具备语言艺术的基本水准、境界和诗性、相当的文学与思想含量。这些,都需要建立在阅读感受之上,于是也就很难有更具体的量化指标。
任何事物,一旦没法量化,只是依赖感受,就会变得非常复杂。到底怎么判断?请专家鉴定?读者投票?都不可靠。因为文学艺术的评判既要看重个体,还要等待时间,通常要经历非常繁复的过程。既然说到了时间,我们谁有那么大的耐心?要等许多年过去才知道哪一部作品属于“文学”、好的或不好的“文学”,这未免太麻烦了。
从道理上看,时间对文学的检验和鉴定是最为可靠的,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太实用。因为我们面对的毕竟是当代的、眼前的作品。
那么是否有相对简单一点的办法?大概会有。一般来说,那些汗牛充栋的“儿童文学”,无论是绘本还是文字书,如果只能塞给少年儿童,一旦放到富有阅历的成年人手里,他们立刻觉得寡淡如水,毫无意思了,那就不能算是“文学”了。
说好了是“文学”,如果不是,又是什么?
很可能是用文学手法写出的“儿童读物”。好的“儿童读物”也是儿童所需要的,也有很高的价值。可见这种区分只是专业和学术意义上的,并不能对这些图书造成贬低。
有人认为,“儿童文学”的阅读对象应该是“从9岁到99岁”。这个说法既通俗又准确,并没有夸张,等于是另一种界定的方法。
如果是写给低幼读者的作品,成人也会喜欢吗?是的,只要是真正的“文学”,它就一定不会是浅薄无聊的,成人也会喜欢,也会被吸引。这方面,我们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。
由此我们也就明白,“儿童文学”的写作其实是最难的,越是写给低龄读者的作品,也就越难。也正是因为这种“文学”太难了,太不好写了,我们通常才会降格以求,用一般的“儿童读物”取代“儿童文学”。
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。不过,这种模糊不清和学术上的不严谨,会对“儿童文学”这个概念造成误解,对整个文学写作和文学研究造成损害。
好的“儿童读物”是不可或缺的,在少儿教育方面,它负有重要的责任。但这并不等于说它可以混淆和替代“儿童文学”,这是两码事。
二、“儿童文学”的类型化
有人认为“儿童文学”必须是一种专门的“文学”,是从文学版图中规划出来的一块“特区”,也就是说,它是由专门的人写给专门的人看的一种“文学”。我们知道,现代人的分工通常是很细的,越细就越专业,也就越是让人信任。
是吗?文学也会这样?
可能并不一定。文学是心灵的产物,一个人的心灵分成一小块一小块,就成了破碎的心灵。破碎的心灵形成的产物,大概不会完整,也不会好。
比如从作者的写作到读者的接受,经过严格的、双向限定的“儿童文学”,只能变得更小更窄,同时也变得更低。不,它既是“文学”,就一定是给所有人看的,而且它的最大长处,即在于能够适合少儿,所以是一种“更大”的文学。
如果有一部分作品,只有少儿才感兴趣,其他人会绕开走,这并不是好现象。其实作家不必过于追求一种“特殊的文学”,那容易走向“类型化的文学”。这种被隔离在特定区域里的“文学”,也可能产生令人注目的“奇葩”,是好的和比较好的,甚至可能传播广远,但从规律上看,从文学史上看,却鲜有真正的杰作,很难产生经典。
如果我们为了理念上的清晰,为了学术上的方便,同时也为了传播和销售,一定要满足和局限于这种类型化的写作,那就得准备好文学品质上的降格以求。关上门,不与其他“文学”来往,只做专门的“文学”,产销一条龙,这样既省心又省事,不是很好吗?很好,不过文学是心灵之业,心灵一定忌讳这样的隔离,所以这件事也就办不好。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当代优秀的“儿童文学”,也受到家长和老师的普遍欢迎。这些作品并没有局限于专门的读者群体。
安徒生和马克·吐温、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,写出了举世公认的杰出的“儿童文学”,但他们从不认为自己的作品只能由儿童来读,也绝不接受类似的局限。
在商品交换和技术主义极为发达的时代,行业划分也就随之精细化,生产领域进一步走向专精化,这是一个大的发展趋向。但物质领域与精神领域是不同的,规律也不尽相同。商业主义和技术主义会对精神创造造成异化和侵蚀。从世界范围看,文学创作和研究正在受到这样的损害,所谓的“儿童文学”,是受到伤害最深的,没有之一。“儿童文学”从生产到销售,已形成一条成熟而完备的产业链:专门的制作者、研究者、推广人、营销人。这是一项高度物质化的、可以有效操作的文化产业。也正因为如此,它虽然号称“文学”,实际上已被严重扭曲,正在逐步脱离文学的生命属性、心灵属性。
这样的“儿童文学”只能畸形发展,虚假繁荣。这样的“文学”,虽然不能说与真正的文学没有一毛钱的关系,但实话实说,最后可能只剩下两毛钱的关系。
我们当然需要专业精神,需要研究它的规律,但这种努力不能背向文学面向市场,不能使之变低变小变矮变劣,而是要变得更开阔和更自由,最终突破“类型化”的樊篱。狭隘的技术主义和专业主义一旦在“儿童文学”领域大行其道,那将是十分有害的。
三、时尚和潮流
我们现在的儿童文学“范本”太多了,国内“经典”、国外“经典”、准“经典”和畅销书,还有得到专家赞扬和推荐的一些当代新书。它们对我们总是具有吸引力,会去阅读,自觉不自觉地把它们当成“范本”。
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不过,可以做“范本”的因为太多,我们选择什么,就成了一个问题。实际上每个人每个时期,大家的选择都是不同的。也就是说,每个时期都有一些更流行的“范本”。人们在一种潮流和时尚里,会比较集中地选择大致相同的所谓“范本”,造成雷同化。某一个方向的诱导和号召,真的会形成一个时期的潮流。
一个人完全置身于时尚和潮流之外太难了,就像鲁迅讲的“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”一样难。所以,一个人对潮流保持反思、警觉,有一种距离,冷静下来,是必须的。
大家都希望拥有“个性”和“自我”,但要做到是很难的。我们都处在一个时期形成的风尚中,面对许多成功的“榜样”:一些书卖得好,一些写作方式受推崇、市场大。这些都能够影响我们。在这些影响下,我们有可能学到好的东西,也有可能失去自己。在各种引诱面前、在成功的“范本”面前,我们一急一慌,也会迷失的:只问“成功”,不问品质和来路。只以世俗标准来权衡得失,对于文学来说,完全是文不对题的。
人的判断力受到时尚的影响,也就难有好的选择。有一些书被当成“范本”,极有可能只是一种误解。有些很廉价很肤浅的书,完全可能在一个时期被称赞和模仿。时尚里的东西往往是最经不住推敲的,也不会在时间中留下来,因为它们不是真正优秀的。
作者写出作品后,要谨慎地问一下它跟潮流是什么关系、跟“范本”是什么关系、跟个人是什么关系。它应该是继承和学习经典写作,广泛吸收文学中的正典资源,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和结果。这种学习和继承会给我们力量,但让我们仍然拥有自己。学习不意味着迷途,这是重要的原则。才华是先天的,学习是后天的,这二者相加才有最后的抵达。
文学写作特别强调才华。才华和性格有关,性格也是才华的组成部分。有人就是倔强,别人写过的他不写,别人描绘的画面他不愿重复,别人的思想他也不愿复制。即便是一个词汇,某个时期大家反复使用,他也要避开。词汇的位置、整个语言的气息,都要是个人的。
有了这样的倔强和自尊,才能从事写作。有人一直追逐流行和时尚,它真的有那么好吗?如果真好,我们也不要亦步亦趋,以免造成雷同。
四、孩子和文学
我们曾经遇到这样的大人:他总是就一部文学作品出题让孩子答,孩子答的和他预设的一样,他就赞扬,不然就会否定。这种做法需要慎重,因为文学阅读,一百个人有一百个答案,面对同一部作品,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收获,感受都不尽相同。文学作品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,它就像一个人一样,可以有各种评说。但是我们从小接受的文学教育,常常是高度模板化、逻辑化和量化的,一切都要问个为什么,都要列出一些标准的条目,都要有相对固定的答案。
对于文学阅读,这可不是一件好事。
现在有不少文学图书后面附了参考题,出题者大致是“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”的思路。他们用心良苦,条分缕析,引导读者思考,本是好意。但令人忧虑的是,这样的问与答,会使开阔的阅读变得狭窄,使多种可能变得单一,大大限制了读者的想象力。这就在某种程度上妨碍了读者更深入的接受和感受。
好的阅读引导者会让孩子放空自己,走进一场自然而然的阅读,让他们充分调动个人的生活经验,感受作家用文字营造的世界。孩子可能想得很偏,也可能想得格外丰富,总之越是超出我们的预料,越是要鼓励在先。
文学和艺术的理解,不是依靠清晰明了的计算逻辑去把握的,它往往包含了更复杂的成分,需要调动我们的感悟力。事物有时说得清,有时说不清。说不清的部分,反而有可能是最具审美意义的。我们常常强调文学的“诗性”,而“诗性”只可以感悟,很难一二三四说个清楚,一旦列出条目,可能就错了。
让孩子去感受说不清楚的那一部分,是文学老师最重要最艰难的任务。要给孩子留有余地,让他们展开想象,给他们留下未知的、讨论的空间。告诉他们:这部作品里包含的意蕴,似乎还要复杂一些,不是一些“标准答案”所能概括的。
书后附带的一些思考题,往往急于交给孩子一个确定的、标准的答案,让他们统一思想,把思路归结到一个方向。孩子有那个年龄段的生命特征,有某种说不清的特殊感知力。作为成人,不要因为自己受过高等教育,读过好多书,就认为自己处处比孩子高明。文化教育的流水线是有弊端的,它会将人的一部分认识力和感受力磨损掉、遮蔽掉。让孩子从小形成一种自由想象的习惯,这比什么都重要。
五、《猜猜我有多爱你》
这本小小的绘本,让我至今读得津津有味,觉得它迷人、神秘。我不是从书里看到了爱,还从中感受到了怜悯、困境、悲伤,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感。它虽然是低幼读物,却一点都不觉得浅。为什么?因为它触动了生命的本质部分,深邃、开阔和辽远,有无限的延伸性。这一切,如果简单地图解为温情和依恋,或给孩子早早地送去成人阅读时所感知的悲悯、悲伤和凄美,好吗?不,还是留给孩子,让他们随着年龄的增长,自己去逐步领悟。
《猜猜我有多爱你》是非常简单的,但这只是它的外形。简洁的对话,几幅图画而已。可它又是复杂的,好像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单薄。我们经常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,又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,这是不行的。如果过分理性和逻辑地对待这次阅读,对待这种难以讲清的、无法用几句话概括的小书,会是很可惜的。我们丢掉的东西会很多。
如果一部作品是蹩脚的,就常常是“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”,就是以前我们经常批评的“主题先行”“标语口号式”,“概念化”和“裸露化”。这一类作品没有很高的审美价值,也不会是优秀的和杰出的。文学阅读要往审美的方向引导,要调动人的感悟力。
现在有的绘本审美属性很弱,只是用来讲个小道理,浅直平易,一看就懂。家长觉得轻松,给孩子也好交代。这些作品不是不可以读,但不会是好的文学作品。文学不是简单的数学题,也不是机灵的智性游戏,更不是按图索骥的说明书,不是由一个或某个例子推导出的大小道理,而是诗性的审美的。文学要送给一个人全部想象的可能和空间、一个独立的生命世界。正因为包含了多种可能,所以才能够在时间里持久和永恒。
让文学教育和文学阅读回到审美的轨道上,这是一种常识,也是一种责任。要让孩子的阅读回到应有的高度、深度和广度上。专家、导读者、老师和出版者,越少干预孩子的阅读越好,这会让他们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力,找到自己的兴趣、嗜好和情感。
我们要在这里强调:文学艺术不是,或不仅仅是一场推导和计算。在充满计算的数字时代,尤其要警惕这种机械的认知方法。有人说写作和阅读要排斥逻辑吗?不,写作和阅读需要逻辑,但那是更强大的、与感性和直觉相互交融的把控力。好的写作者数学都不差,没有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,往往都是二三流的。也正因为这种逻辑力的强大,他们才更知道文学属于深刻的人生命题,有多么复杂和深邃。文学作品除了可以分析的部分,还有其他部分,这需要使用和调动其他能力,比如直觉、通感和联想。
有的作家从小对文学就有自信,数学成绩在班里是数一数二,物理绝对第一,化学也许不行。因为化学不完全是逻辑思维。逻辑思维强于感性思维并不是坏事,但它在文学写作和阅读中要用对地方:整个作品是一个大的逻辑把握,而不是眼前的小小算计。如果把这种逻辑用在解读作品上,那就不是大材小用的问题,而是能否进入的问题。文学作品中的逻辑是有的,而且非常强大;逻辑是必要的,但不会那么浅显和表面。写作者不要错用逻辑,阅读者也不要错用,指导者,比如老师和家长,更不要错用。
文学作品的逻辑运行在“后台”、在远处、在大的框架中。它对总体气氛、想象、放纵的思维,有一种隐性的约束力。它是只有作者才知道的一根隐秘的缰绳,用来牵住想象这匹狂奔的骏马。
六、“儿童文学”的深与浅
《猜猜我有多爱你》是一部写给低幼读者的作品,却是真正的“文学”,是既清浅又深刻的好例子。这里再推荐一套书,叫《青蛙和蟾蜍》,同样写得简洁明了,画得也好,看画就是一大享受。孩子们喜欢这些作品,大人也爱不释手。这其实是一种检验,即怎样判断“儿童读物”和“儿童文学”之间的区别。美国怀特的《夏洛的网》,也是这方面的好例子:少年入迷,大人也入迷。这就是真正的“儿童文学”了。
意大利作家罗伯托·普密尼的作品,我读了他的三本代表作:《马提与祖父》《光草》和《第五座海岛》。
《马提与祖父》让我惊艳。我觉得它有无限可诠释的空间,很简洁很深刻,译得也好。外祖父弥留之际,七岁的马提和亲人都在他的床边,哀痛地等待最后的时刻。可是外祖父突然牵起马提的手走出了房间,他们漫步田野,去小溪抓鱼,又穿过一片向日葵。随着故事的发展、延续,外祖父慢慢地变小,最后被马提吞进了肚子。
这个作家不得了,竟能写出这样出人意料的作品。让一个写作五十多年的人入迷和喜欢,可不容易。我问自己能把一个故事写得这么神妙、开阔、简单和清纯吗?它非常简单,却又蕴藏无限。我这样的一个成年读者,要长时间思考这位作家在表达什么、为什么这样写。
这显然是一部高度专业化的意大利儿童小说,是经过高度复杂的文字训练才抵达的简约,是烦琐晦涩之后的一种升华和浅近。作家调动了“儿童文学”写作的全部经验,包含作家大量的人生经验、文学经验。他一定有爱的经历、生离死别的经历,是一个非同一般的、经验丰富的、老到的“儿童文学”作家。
艾略特有句名言:无论多么高级的类型文学,都是二三流的。这种说法是对的。我们要警惕过分的“专业化”和“类型化”。文学,包括“儿童文学”,也包括一切被命名的“环保文学”(生态文学)、煤炭文学、军旅文学、爱情小说、反特小说、武侠小说、科幻文学等,只要是过于类型化的、行当化的,写得再好,都会在审美的意义上受到约束,不再深入和舒展。相反,那些写了“日常”生活、同时又包含了以上所有或部分类型元素的,就是通常所说的“纯文学”了,它们是更有难度的。
“纯文学”这个概念是排斥类型化的,所以很难划分。它通常写我们所熟悉的“普遍化”、看似日常的生活场景。写大家都熟悉的人和人的关系、生命的关系,这就突破了“类型化”的语境,走入了人人熟悉的开阔的生活。这种“日常”,蕴含着“童心”和“诗心”,还有其他许多的“心”。
如果从这个意义上看,高度专业化的《马提与祖父》,是一种“类型文学”吗?它如此杰出,是“儿童文学”,但又不完全是。它显然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“儿童文学”。它埋藏的东西太多了,以至于让人有一种苍茫感:永恒的主题,具体的表达。我不觉得它是一部“小”作品,而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类型的局限,走向了开阔、浑茫和诗性。稍有遗憾的是,《马提与祖父》仍然给人一种感觉,觉得它太像“儿童文学”了。
我们用它比较一下马克·吐温的作品,如那两部“历险记”,还有安徒生的作品,就会觉得真正超越类型化的写作,还需要更自然更率性、更落落大方。这才是更高的杰作的特征:丝毫没有类型化的气息。
受这次阅读的吸引,我又读了普密尼的其他作品。《光草》构思精妙,同样很诗性很浪漫。十一岁的马杜勒从小就被一种怪病困扰,不能接触阳光和尘埃,父亲为他请了一个高妙的画家,为他阔大的房间作画。马杜勒把听来的各种故事讲给画家听,画家需要据此一一画出这些“实物”,以便让足不出户的孩子“身临其境”。这个过程对画家要求很高:既要满足孩子想象的需求,还要把语言和声音变成可知可感的具象。一场盛大的艺术呈现就这样开始了。
这个构思很好。我带着高昂的兴趣去读,读到最后却有一点不满足:觉得它远不如《马提与祖父》。为什么?因为在这本书里,作家的艺术构想和需要实现的艺术目标都是很大的,它要表达的部分、它的内核,是极其晦涩的东西,所以作家要把它具体落实下来,这个过程实在是太难、太冒险了。作家的情感经历、生命张力、浪漫气质,他所要具备的一切,都是很高的指标,是极难达到的。他要走向这些目标,需要的将不是一般强健的“脚力”。可惜,他的力量还差那么一点。
一场写作就像6000米赛跑,不能总是匀速进行,到了某些时段就得冲刺。就像作家柳青在《创业史》中说的:“人生的道路很漫长,关键处却只有几步。”作家写到一个激动人心的地方,不在于文笔多么咋呼多么外向,它只需要极其精准、直击人心,几下就戳破生命当中的那层窗户纸。这是很难的。
所以,《光草》的问题在于作家选择的难度系数太高,而他的能力不逮,结果完成得不算太好。不过,单讲它绚烂的画面、精妙的构思、独特的结构,仍然不失为一本佳作。
第三本《第五座海岛》构思一般,它讲团结、爱和宽容,多少有点主题先行的嫌疑。作家的想法太逻辑太清晰了,而好的文学作品远没有那么表面化和简单化。文学写作最忌讳用回答问题的方法,去作简单的类比和说明,也就是说,不能图解。主题先行是不行的。作品要做到既浅显又深刻:浅显不能是真的浅显,而是要把无尽的想象提供给读者,这不能是那些仅仅用逻辑和推理的方法告诉给他人的道理,不能直说出来,那样就廉价了。
七、童话的沃土
生活环境的改变,还有其他许多原因,使我们的童话写作变得更难了。我少年时期在林中小屋里度过,有人觉得这更适合写童话,就给予了鼓励。但写童话并不容易,我在这方面极尽努力,却不见得超过《少年与海》《橘颂》《半岛哈里哈气》《寻找鱼王》等小说。为什么?其中的一个原因,可能就是作者过多地从“类型文学”的角度去要求自己,创作力受到了局限。
真实的情况是,很多作者都觉得童话好写,无非是让小猫小狗或其他动物像人一样对话和想事,比如遇到了什么妖怪之类的。真正优秀的童话可不是这样,它一定有内在的特殊性,有相当多的知识与技能的要求。好的童话作品孩子痴迷,家长也感兴趣。拙劣的“童话”,不过是把一个“人”换成了一种“动物”而已,这不难。要写出只有动物才有的那种单纯和懵懂、茫然和天真、自然天成的生命属性,有属于某一种生命的“物性”,这很难。
不过,也有人认为只要熟悉动物就会写好动物,那可不一定。实际上要写好一只猫,更要对人、对人类社会有深刻的理解。人是万物的灵长,他们之间更可感知更可交流。在广阔深渺的生命世界中,有很多生命的情感模型是一样的。有研究表明,连小鸟都和人极为相似:它也会高兴和忧郁,受到打击也痛苦,也需要爱;它也会因为情感的问题,内分泌发生变化。有人家中的布偶猫,二十多天没见主人,结果得了严重的抑郁症,花了好几万还没治好。动物的情感模型,很大一部分和人是一样的。凡生命都有许多相似性,只是外表不同。我们对人、对人性、对社会层面的理解深度,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我们对世界上所有生命的理解深度。
对人类社会的深刻经验,是理解万物的基础,同时也是进入它们的重要路径。尽管道理上是这样,我们却不能因此而荒废对“异类”的研究,不能以人间的所有经验来代替它们。动物仍然有特别的、不可与人比拟的、从外观到表达到各种生活习性,种种的复杂性。我们和人打交道的时间毕竟多,成年人整天和人打交道,而童年跟动物、植物,以及其他生命打交道的机会更多一些。我们要在理解人的前提下,努力地去理解动物。
英国作家波特擅长写兔子,关于兔子的童话让她一举成名。因为她一直在研究兔子,是这方面的专家。看来童话写作要建立在对动物特殊的、深入的交流和接触的基础上,这是非常关键的。
我们的童话写作现在面临的问题,在我看来第一来自简单的模仿,第二来自对童话创作难度的误解。真实的情况是,它比写其他作品更难。由于写作者习惯了表面化的模仿,看到一些所谓的童话畅销书广受欢迎,就照葫芦画瓢写起来,认为没有比这再简单、再容易成功的了。这会造成一种极大的浪费。
现在出版的童话数量在下降,但仍然和我们的写作能力不太匹配。我们写童话要极其小心。有多少童话是合格的、在基本水准之上的?可能远远不如我们想象的多。为什么?因为太难了:貌似简单的东西,往往是最难的。
面对童话这种体裁的选择,要非常谨慎:有没有能力把面前的重物托举起来?它是一次沉重的托举,绝不是看上去那么轻松。写小猫、小狗、小鸟、蚂蚱,多简单。它们的体型比较小,灵魂就一定是轻的?不,当我们接触这些异类的生命和灵魂时,会有一种神秘的感觉。我们面临的表达和描述的任务,将是极其沉重的。
八、让他们放空自己
阅读之前,怎样让小读者放空自己,是一个棘手的问题。首先是让孩子放松下来,自由阅读,走进自己的趣味。面对一部作品,不必先行引导,可以读后和他们一起讨论。还要离潮流远一点。潮流有好多方面,写作的潮流、阅读的潮流、教育的潮流,它们无所不在。适当地让孩子规避这些影响,能够促进独立思考。家长、教师,特别是“儿童文学”研究者和写作者,都负有这样的责任。在阅读的方向和内容上,包括一些诠释,一个时期内的倾向往往都是差不多的。应该帮助小读者寻找自己喜爱的读物,产生自己的感动,培养自己的兴趣。总是让他们随着他人,跟随大多数人,这不是好的习惯。
写作者、出版者和教育者的观念,也需要调整和改变。我们对小读者说“放空自己”,可是自己总也做不到。我们的言行,我们的理念,往往都远不够“放空”,仍然十分愿意跟从潮流,自觉不自觉地追随流行之物。
在阅读中,我们常常急于让小读者明白一个道理,收获一个考试用题。应试教育是难免的,但它也会伤害文学阅读。
好的作品更具审美意义,作为出版者,不能仅仅满足于短平快、商业化、解答问题式的所谓“文学”。真正的文学包含了那些东西,又远远大于那些东西。文学审美许多时候是感性的、模糊的。我们一再地强调作品的意境和诗性,不是故弄玄虚,而是理解文学的基础。
文学作品所包含的东西,比我们努力推导出来的一些道理还要多出许多。作品的意蕴是难以概括的。生命不神秘吗?只是不要故作神秘。要告诉孩子,作品的想象空间是很大的,我们尽可发挥。文学不是,或主要不是清晰地讲出几个道理,而是一次审美活动。
启发孩子去想象,并不排除给他讲道理,也不排除个人意见,只是讲完了这些之后,还要告诉他们这并不是唯一的,你们现在,包括将来,还会有许多新的发现。生命之间的差异很大,感受也就不同。一个人认为作品写了这种意思,别人认为是另一种意思,这都是正常的。
家长是最好的老师、最切近的教导者。好的老师谈到文学理论的时候,不会说这是唯一正确的结论。教科书的写法,是通识教育的需要:如果不能达成最大公约数,不进行量化、条目化和规范化,就没法形成教材,很难应用于基础教学。
老师在讲基本理论的同时,也会告诉学生:问题还没有这样确定和这样简单,这只是课堂上需要传授的一门功课,将来走向社会的时候,从事创作的时候,从事阅读的时候,道路是更加敞开的。一个人在实践中会遇到好多路径,勇敢向前的人,会冲破一些套路,走向自己独特的道路。
我们强调文学是个案,写作是个案,阅读也是个案。我们不能用统一的条条框框去概括所有。我们犯的一些错误,往往来自简单的从众、从强、从势,而文学写作和文学阅读恰恰不是这样的。就审美感受而言,再多的人都不能取代一个人,这不是人数多少的问题,而是深刻独到与否的问题。
文学艺术就是这么复杂。有些人动不动就说到高学历,这有意义吗?这不过是受教育的程度,与审美力并不是一回事。再多的学问,都不能让一个迟钝的人变得敏感。比如色盲分不清颜色,这是一种先天缺陷,知识无济于事。
对于审美,有时候需要经常设问:我在这方面有“盲区”吗?要有勇气怀疑自己。怀疑是困难的,也是宝贵的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要不断地破除这种困难。常常陷入不自信,并且把这种不自信告诉孩子。这样,孩子就能放空自己了。
九、传奇、细节、语言
写传奇故事,这虽然和杰出文学之间不是对立的关系,但也不能简单地在二者中间追求“平衡”。如果一个写作者热衷于写一些传奇故事,这会是杰出的吗?一般是不会的。优秀的文学有时候具有传奇性,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追求这种传奇性。相反,它们大部分写的是“平凡”的生活,少有耸人听闻的、大幅度的情节跳跃。当一个写作者想象力枯竭的时候,就常常会编造刺激的故事。
好奇是一时的,但阅读的回味和感受是长久的,在反刍的过程中,过分用力的情节设计会让人觉得廉价。好作品更多是写日常、写细节。情节只是一个大的框架和轮廓,它们很容易重复,而细节往往是独一份的。写作者把力量过多地用在曲折的情节上,是通俗文学才有的特征。
好的文学作品只能是好的语言艺术,它的思想、故事、人物,包括它的气质、气息和意境,都是通过文字一点一点实现的。
如果写作和围棋一样设立“段位”,那么段位越低,越是依赖惊人的情节,而细节是稀薄的,语言是粗糙的。这是两种不同的写作,难以达成平衡。
编辑和作者、学术专家,要让小读者明白什么是语言艺术,这并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得明白的。文学写作必须从文字开始,文学的全部奥妙与个性,没有别的手段和路径来实现,只能通过语言。这是作家唯一的武器。除了文字和标点,再没有别的东西了,而由它创造出来的世界,又是多么绚烂。
作家对语言的要求是十分苛刻的。现代汉语作为表达工具,看似简单,实际上是最丰富最华丽的。越是简单越是考验写作者和阅读者。比如标点,作家有时会反复考虑一个句子后面用句号还是叹号,还会为分号和顿号、句号和逗号的选择而再三权衡。这里就像一位老中医,加一味药减一味药,都要十分慎重。因为他太知道“药性”了。
十、长久的创造力
一个写作者一旦写出一部较好的作品,就会对读者和出版者寄托很大希望,有更多期待。一个写作者长期保持一种良好的状态,很不容易。作家到后来越写越差,让人失望,这种情形是经常发生的。
一个人坚持高水准的写作,连续十年或二十年,通常是困难的。作品的题材、长度、风格,都可以变化,但内在的张力、强大的文学性、不断向前探索的那种能力,要保持下来就很难了。这需要一个人长期持守,不能松懈,不能迁就,更不能懒惰。一个人的心弦再强韧,总是这样紧绷,也有断裂的一天。所以,那得是多么强韧的一根心弦。
在漫长的时间里,一些写作者的“心弦”松弛了,或者断掉了,可是他仍然还要写,还要出版和发表,影响也还有。在市场和商品的时代,在传播学的意义上,“影响”与“优秀”可以是分离的。从业者保持一种姿态,不停地折腾,就可以产生“影响”。但这是最不可靠的东西,甚至是前进的障碍。“影响”并不等于水准,市场更说明不了什么。既然有市场和功利,就一定有不靠谱的奖赏和鼓励。这会干扰人的判断。一部作品能否有影响、能否畅销,往往有好多原因和条件,而杰作却始终只有一个原因和条件,那就是:写得好。
对文学的误解与隔膜、怜悯和其他,还有偏执,都可以是鼓噪的理由。在网络时代,数字时代,一个人只要足够轻浮,缺少自尊,说些半通不通的争议话语,语不惊人死不休,就一定引起关注和争议,也就有了所谓的“影响”。笔耕是极为辛苦的,而做点轻浮的举动倒容易得多。
好作家是高度自尊的,他会尽量避免轻浮的行为。他会审慎、自我苛刻,通常总是这样的。数字时代的传播让人轻浮,也让人相互排斥。这种轻浮的伤害和引诱是无处不在的,姿态化的表演是无处不在的。
作家希望畅销,希望被越来越多的人肯定,这都可以理解。但怎样保持安静、让自我的孤独和强大的定力形成一种生命张力,这就很难了。这是一个大问题,解决不了,生活和写作就会走向腐败。
好作家本来可以写二十年好作品,可是因为数字时代特殊的精神环境,可能只坚持五年或更短就完了。另外十五年被谁夺走了?被时代的怪物夺走了。所以任何时候都要警惕轻浮,警惕功利引诱下的不自尊,警惕一个时代的流行病。
写作者能否保持长久的创造力,与作家先天才华有关,也与后天的机缘有关,不是自己愿意就可以做到的。谁都愿意越写越好,但经历浅薄,爱恨不多,下笔空虚,也就没有办法。爱和恨是两极,两极离得越远,中间地带也就越开阔。一个丰富的情感世界生活世界,是写作者汲取无尽的源泉。
一个人吊儿郎当地生活,一身痞子气江湖气,或者也能写出松弛古怪的文字,但直到现在,我们还没有看到这样的杰出作家。一个人对生活无比专注,无比认真,心里的感触比一般人多出几倍,想让他没东西写,也很难。
取得一点市场或其他的成功就飘飘然,不再深沉和勤勉。可见宠辱不惊是最难的。我们共同的特点是喜欢好话,听到赞美总是高兴,一经提出问题和不足就会低沉下来。其实可以慢慢考虑他人的意见有没有道理。
写作者最好记住:文字除了种种功用,重要的一条还是它的反抗精神。反抗什么?反抗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,莫名的力量所强加给的不公;反抗来自上苍的爱或捉弄:它给你生命,给你青春,给你美,又给你无情的摧残。不反抗不行,反抗才是自然的。还有其他社会层面的不公、丑恶、恨和爱。这些都要深刻地、自然而然地表达,这就让我们的创作变得深沉起来,不再轻浮和投机。
敏感的写作者会研究许多问题,牢记所有的恩惠,还有看到的丑恶和残忍。这些始终难忘,深深牵挂,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越写越差?怎么可能枯竭?有人说只要写下去,所有的词汇包括生活的储藏都会被掏空,是吗?生活不是在继续吗?我们每天都在经历,都在感受,都在目击。的确,每个人经受的坎坷是不同的,生活和情感的储备也是不同的,但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停下来,我们仍然在感受,我们仍然有话要说。
人的情感就像水电站的水,干了就不能发电。文学写作就像一次又一次发电,情感之水贮备越满,发电力也就越强。
写作者没有情感了,即便再聪明,再会抓住机会,都不会有感人至深的文学表达,不会保持长久的创作力。
十一、何为杰出
我们总是期待和寻找“杰出”:杰出的作家和作品。因为稀少,所以格外宝贵和珍惜。可惜杰出者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。让人扫兴的作品总是太多了。我们常在怀抱希望的同时,感到阵阵失望。
可究竟什么才是“杰出”?作品和作家中的杰出者一定离我们很遥远,远到遥不可及吗?不,他们似乎又是很近的,他们就在我们身边、就在我们这个时代。这是真的吗?我们认识他们吗?
让我们从漫长的文学史里发现一点奥秘,文学的奥秘。它是很复杂的,但好像又很简单。我们一路观察和追究下来,发现杰出的作家和作品,不过是“仁善”加“自由”而已,这两者相加的数值越大,就越是杰出。
人的仁善,不是指其生活中不会犯错、没有弱点,反倒有可能犯过极大的错误、有很大的缺憾。如托尔斯泰一生就犯过很多错误、一些令人遗憾的失误。但从他全部的行为来看,却是一个真正的仁者和善者。他很自由,什么潮流都限制不了他,非常自我。他沿着一个方向展开自己的想象和思索,其勇气和执着,非一般人可比。
“仁善”加“自由”得出的数值,是衡量杰出与否的量化指标。作品的审美价值表现在许多方面,题材的、文字的,写作者的心力、方向、生命感、深邃度、追求完美的欲望和持守、不可言喻的深爱和厌恶,等等。如此一生,就是一个了不起的马拉松文学长跑者了。
“仁善”即认真生活,追求真实,体味他人苦难,对所有弱者包括动物的悲悯关切。这种关切也许太累,但没有办法,就是这样的一种生命。不累就会轻薄和轻浮。再就是“自由”,获得真正的生命的自由是多么难。生活中的强迫,不断地违背个人意愿的事情太多了,比如连开个会议,我们接到的通知都是:要一律穿白衬衣和深色裤子。为什么?不清楚。只是觉得别扭,觉得自尊被伤害了。无所不在的约束,无所不在的限制,无所不在的剥夺和侵犯,使人觉得处处生活在他人意志里。生活感受是这样,写作,这种极其需要想象与个性的激情事业,又该怎么办?
艺术的潮流和其他事物一样,都有各种各样的影响和制约,要使自己能够保持自由的思想,激活想象力,让自己处于一条通衢大道,畅奔和驰走,可真不容易。人的循规蹈矩会成为一种常态,模仿成为常态,而进入自我的空间,是最难的。
自由并不意味着违背公序良俗,所谓“天上的星空,心中的道德律”,指的就是良知的力量。这是一种更可靠的约束,它从来无碍于自由。在艺术创造方面解放自己,就要守住自我,有一千种一万种无所不在的可能性,不必一味模仿所谓的范本,不必跟从。尤其要警惕众人的口味,要对市场的诱惑抱有足够的警醒。
我们常常说要为“大众”写作,且不说这句话有无道理,只问一句“大众”在哪里?这里指一个月内获得的人数还是一年?或者几十年上百年?要知道在不同的时空,“大众”的数量是完全不同的。可能几个月或一年内获得的越多,就意味着几十年上百年越少,这方面我们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。在更长的时间里获得更多的人数,这就是时间的检验。原来真正的“大众”就是:时间。
“大众”是时间的代名词,而不是简单的人数叠加。为“大众”写作的说法很好,似乎也有高度;但这种高度,写作者心里要明白,它需要和时间等值,如果把人数和时间剥离了,就不是什么好事了,而很可能是庸俗社会学了。
剥夺写作自由和想象自由的,有许多因素,这诸多因素中有的我们熟悉,有的我们陌生。比如潮流的强大制约力就是隐而不察的。被潮流牵着鼻子走,自己还相当快乐和得意,这种情形比比皆是。还有功利的引诱,这也是伤害自由的。
如上说法,有人也许会质疑:一个写作者既“仁善”又“自由”,可就是没有才华,他会杰出吗?问得好。但这里完全可以断言:一个人获得“仁善”和“自由”的能力越强,就越有才华。这几乎没有什么例外。
十二、说说“诗心”
我们常说文学写作者要保持两颗心:“童心”和“诗心”。“童心”好解一些,诗心就难了,甚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。谁能把“诗心”讲清楚,对文学的理解也就深刻了。文学的核心是诗,把核心抓住,其他方面就好办了。
什么是诗?我们经常讲“诗情画意”,这是大家随口能诵的一句话,但很少深入追究。这里说的“诗”,其实与真正的诗关系不大,因为它指的是一种表面的华丽漂亮,是一望而知的“美”,顶多是令人舒服的某种秩序感。诗当然包含了这些,却又远远大于这些。
诗的存在,有时候只可以感受,一旦说出来又觉得不对了。我们现在看到的“诗”,只是一种文字表述方式、一种体裁,而且不可以替代:如果用论文可以表达,用散文、小说、戏剧可以表达,也就不需要“诗”了。它之所以是“诗”,肯定是其他体裁难以完成的任务。这是从形式上的一种推理。
它的微妙难言,在于它的“游移不定”和“似是而非”,就好比一扇门,不是关合和打开的固定状态,而是在关合之中的过程。这样的比喻和说明有些玄虚,但为了引出遐思,让我们想象什么是“诗”,尽可能地接近它。
还有一种比喻:诗可能类似于某种放射性很强、能量很大的神秘物质,比如铀之类。这种物质不可以过分地接近,因为它的辐射性具有杀伤力。我们只能想办法用语言,用长短句,不断地折行,用韵脚,用节奏感和音乐性,用各种方法,环绕向前,最后尽可能地接近这种核心的物质,它就是“诗”。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,离它越近,辐射值越高,“诗性”也就越强,也就是好“诗”“纯诗”。
“诗”是这样一种神秘的东西,也就没法讲得过于清晰。这只可以意会。诗境的完美、极致与深邃,还有强烈,都需要我们在想象中接近它和理解它。
一般来说,人们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,就是把“诗”浅显化、表面化和概念化,认为“诗”不过是井然有序的词句、铿锵有力的言辞、读来悦耳的韵文。错了,那大概是巧语趣话,是格言,是道理,是思辨,而不太可能是“诗”。“诗”的边界要大得多,大到不可丈量;“诗”的境界要高得多,高到神渺无测。
当然“格言”也很了不起。一个民族经历好多代才能产生薄薄的一本格言集。而在娱乐时代,有人却整天关在家里写“格言”,想一想也是很可疑的事。“诗”没有那么廉价。对于“诗”的误解,是审美教育和社会教育的一种严重缺失。
以前,我们的教科书讲杜甫最好的诗是“三吏”“三别”,似乎只要批判社会的都是好诗。但文学不是简单的檄文或表扬信,它不能止于这里。杜甫最好的诗是哪些,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阅读去感悟。它们肯定是意境深远意旨微妙的作品,是更具审美意义的,而不可能是直巴巴的揭露和批判。
杰出的“儿童文学”强调“诗性”,就是强调审美。它是无法指认的,而只能依靠个人的心灵感知。我们要用无限的努力去接近它,并且要把这种努力的方法和过程告诉孩子,这就是文学的审美教育。
十三、大自然
杰出的“儿童文学”大多不会用一种“主题思想”去教育孩子。作家只写个人的生活,表达审美理想,除了这些,并没有太多的大道理要谈。和别人谈道理,这主要还不是文学作品要做的事情。
今天的孩子生活在数字时代,随着城市化的加深,他们接触没有人工痕迹的大自然的机会越来越少了。让孩子写作,让孩子读童话,让孩子接受美育,这当然极有意义,但仍然不能取代另一种活动:让他们到海边、林野、大江大河跟前。这是更重要的。现在的家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所以一有机会就让孩子去旅游,去接近大自然。
但无论怎样努力,也只是一种补救。我们改变不了时代,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忧虑,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。再唤回我们少年时代的那片星空,恐怕是很难了。我们少年时代生活在那种环境里,当时并不觉得多么优越和有趣,与今天的电子时代相比,或许还会觉得贫乏、寂寞和单调。在对比中,有人羡慕城市的孩子,而城里的孩子又会羡慕乡村的孩子。不同的少年生活各有利弊,但平心而论,一直关在市区的孩子,对身心的发育会有难以弥补的损失。
现在的孩子生活在数字时代,现代知识似乎很多,这并非全是短处;但正因为如此,家长需要帮助孩子补上人生的另一门功课,即大自然的功课。怎样让孩子更多地接触原汁原味的大山大河,让他早早地看到大海,享受一片繁密明亮的星空,追寻江河的源头,有重大意义。为此,家长做得再多也不过分。
书本上,城市里,数字化传播中,也有大自然的知识。但是再好的作品,再生动的描述,也不能取代大自然本身。我们只希望好的文学作品能够进一步唤起孩子对大自然的向往,让他们增强接近大自然的渴求。
读了一部作品的生动描绘,就想亲历和体验。一部书能起到这个作用就很不错了。争取更多机会到未加雕琢的大自然中,看看它与作品写到的有什么不同?这种对比是有趣的,更是一种深刻而新鲜的生命体验。
十四、作品的普适性
所谓文学作品的“普适性”,和作家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强烈个性,不仅不是对立的关系,相反越是具有独特的个性,就越是具有“普适性”。安徒生的童话,杰克·伦敦《荒野的呼唤》《雪虎》,还有马克·吐温的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,让一代又一代不同族群的读者着迷,这正是它们的“普适性”。而这些作品以及它们的作者,恰恰是最有趣最有个性魅力的,正因为这种个性,才能吸引更多的人,受到普遍的欢迎。
没有个性的写作,千人一面,读者并不需要,也就谈不上什么“普适性”了。
杰作总是在时间里积累众多的读者,能够跨越时代和种族。这种强大的吸引力,一定源于不可重复的艺术个性,而艺术个性,又一定来自作者特异非凡的生命质地。写作者对世界的洞察力、看取事物的视角,都属于独一份的。他讲述的故事和人物、表达的见识,都让人耳目一新。他们笔下流出的一切,都因为新奇生动和格外深邃,让人过目不忘。他们写出了迷人的、不可取代的文字。可见作品的价值,首先是独特性,其次才是其他。
如果书中全是老旧的、似曾相识的人与事,诠释一般化的、多次言说的道理和常识,它们既无大错也无新意,又怎么会引起阅读的兴趣?这样的书看上去似乎有“普适性”,实际上看了等于没看。作者习惯性的思路让人昏昏欲睡,这哪里是什么“普适”,而是一种平庸。这是低劣的文学。
艺术创作的生命在于卓异的个人性,在于不可复制的唯一性。离开了这个基础和前提,其他即不成立。以平庸换取所谓的“普适性”,这是不可能的。我们讲的“普适性”,首先是文学的“普适性”。
这里还包含了价值观,它是所有杰出文学最不可缺的元素,也是一个基础。一部杰作不可能宣扬荒谬甚至是邪恶的思想观念,因为这样的立场一定会引起排斥和厌恶。杰作的美与善是统一的。恶与丑在艺术表达中尽管不必二元对立,但仍然是可以辨析的。含蓄的美和曲折的美,总还是美;而隐含的恶,也总是恶。
美善,利人,有益,对当下和未来的责任感,永远都是需要的。作品的忧愤和批判,也要建立在美善的基础上。
我们不能把正确的价值观狭隘化和地域化,更不能表面化。所谓的“主题”,在一部作品中不会像论说文那样裸露,甚至是难以概括的。读作品不能采用读论文的方法,不能在头脑中确立三段论的模式:通过什么、说明什么、结论是什么。这样的思维套路会完全毁掉阅读,审美的大门会在我们面前倏然关闭。
十五、文学作品的“主题”
文学作品是难以概括“主题”的,它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“主题”,而只有人物、情节、生活、意境和情绪。它是一个独立的、活着的生命体,它像人、像生活本身一样复杂和具体。面对一个人,我们怎么能够简明扼要地找出他的“主题思想”?
过于急切和实用主义地阅读文学,只能对作品造成误读和曲解。作者的立场表达是化入细节、化于文字的,只有沉浸其中才能感受它们。作为语言艺术,这种审美活动首先要具体而微到词汇,甚至可以说,价值观是从词汇开始的。没有敏感到这个程度,就不可能是一个好的作家和好的读者。
写作者都知道,有一些词由于各种原因而不能使用:在什么语境中使用什么词汇,会反映出观念和认知的不同。比如大家不停地用一个词汇,以致成了套语,写作时就需要回避了。还有一些染上了固定的色泽,使用时也会谨慎。在某个时段,有的词汇在敏感和严苛的写作者那里是要回避的。有的词汇过去常用,而今天不太用了;有的词汇在一个场合用,在另一个场合就不好用了。还有的词汇是反讽时才偶尔一用。
“价值观”和“普适性”有关系,但还不是一个问题。这里的“普适性”是从“儿童文学”的角度考察的,那首先要适合孩子阅读。有一些个性强烈的故事,不一定让很多孩子在短时间内达成一致,很难被大面积接受,但并不说明它不具有“普适性”。我们现在有个误区,常把“儿童读物”当成了“儿童文学”,甚至只从这样的角度去普及和推广。这是认知上的无能。语言艺术的基本要求是诗性、审美性,这才是主要的;而“儿童读物”则不是这样。如果将“儿童读物”代替“儿童文学”,就会使我们的审美教育降格以求,最终拉低他们的感悟力、语言表达力。
儿童时期,语言艺术的教育和引导,需要找对方向。
这种问题要交给老师和家长、专家和写作者,先弄清什么是“儿童读物”、什么是“儿童文学”。这个工作之难,在于它们之间没有一条明确的界限,不是一刀切下去那样两面齐整。它们当然有区别,虽然有些“儿童读物”也具有一定的文学性。
讲清二者的不同是必要的。我们不能因为一本“儿童读物”运用了文学手法,生动活泼,就认定它是“儿童文学”。“文学”一定是丰富和深邃的。一说到“深邃”有人就会质疑:它超越了儿童的理解范围,这怎么可以?这种担心是一种误解,因为这里的“深邃”并不等于晦涩,不是指它的表象,而是它的深层包蕴。儿童的感受力许多时候超过了大人,说到生命感知力,其中的一部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退化。所以要对孩子的理解力保持足够的信心。
一部优秀的“儿童文学”,需要理性的洞悉,但更重要的还是心灵的感知。对儿童如此,对成人也如此。一碗水看到底般一览无余,这不会是杰出的作品。只要是“文学”,都需要具备语言艺术的基本品质,语言苍白简陋,就称不上“文学”。它要有语言的魅力,给人以享受。
好的“儿童读物”极有价值,就写作而言,也是相当有难度的。它具有启蒙和教育功能,还有语言的示范性。“儿童文学”创作之难,在于它的特殊性。这好像制造一个器械,工具箱里有很多工具不能用。成人文学能用任何工具:血腥、性、暴力、爱情、悲剧、喜剧,应有尽有。成人文学一会儿杀得鲜血淋漓,一会儿又爱得昏天黑地。“儿童文学”则不行。这个专属工具箱里不许动的东西很多,好比钉子要拔,还不让用钳子。这就很难了。
可我们经常看到的荒诞是,初学写作者常常会被建议去写“儿童文学”。他们不知道,哪怕是稍微像样的“儿童文学”,都需要作者付出成吨的汗水,接受漫长而严格的专业训练。
十六、人工智能
在高度数字化的今天,所谓的AI时代,人们开始尝试用人工智能来进行文学创作了。我们真的看到了AI绘画,AI写诗,甚至还出版了AI诗集。动漫制作借助电脑,取得了比手绘还好的效果。但日本的宫崎骏先生的作品主要还是手绘。
在有人看来,AI是无所不能的,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创造出无与伦比的艺术,包括文学作品。
我倒没有这么乐观,相反,我认为人工智能可以干的事情越来越多,但唯有艺术,特别是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,它是绝对干不好的。真实的情形是,似乎无所不能的AI,却只能止步于文学艺术。
它们之间的关系虽然不能说水火不容,但真的不能相互取代。AI应用在艺术特别是文学创造上,常常会造成毁坏的后果。它好像可以进行“艺术创造”,但那只是表象,实质是智力游戏,是最大程度的模仿与组合,而不是源于生命的激情。
数字计算的能力无论多么强大,仍然依赖一种逻辑关系,依赖统计能力。文学艺术是心灵之业,具有生命爆发的不可预测性和非规律性。作家雨果说过,大于海洋的是天空,而大于天空的,是人的心灵。心灵是无限的,而数字计算能力是有限的。以有限替代无限,这怎么可能。
就因为用算法达成的艺术是一种新玩意,才格外令人好奇,忘记了艺术的标准和特质是什么。它其实是反艺术的,它的标准和高度是被扭曲和误解了的。无论是多么先进的高智能,也仍旧是一种机械的游戏。
只有个人的创造才称得上艺术。而语言艺术是诸多艺术形式中最高和最难的。无所不在的逻辑计算不可能完成语言艺术,而语言艺术却能对冲和拆解机械游戏的弊端。
在一个无处不在的计算时代,文学想象是最为宝贵的。在我们已知的历史上,还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一样需要文学。文学的核心是诗,而诗,恰是这个计算的时代最为欠缺的。计算功能貌似灵智聪慧,无所不能,其实仍旧是一种机械化和模板化。要焕发生命的个性力量,突出其不可重复性,还需要以“诗”为核心的“文学”。
十七、“儿童文学”的双向适读
即便是“儿童文学”,写作者也需要丰富的生活经验、复杂的艺术历练,甚至还更加依仗这些。好的“儿童文学”足以激发出一个深刻的老人的兴致,唤起他的许多思绪,而不是让他觉得单薄无趣。
它往往还要超越一般意义上的专业高度。比如《马提与祖父》,这是一部高度专业化的作品,但不能说是一部类型化的作品,而会让不同年龄的人喜欢。这种文学再往上攀缘,就能抵达安徒生,走到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《荒野的呼唤》《老人与海》这个台阶上。
更高一级的“儿童文学”,一定是宜于儿童阅读,同时又是落落大方、不修边幅、浑然流畅、自然而然、更具日常意义的文学。比起有人常说的“儿童视角”和“儿童本位”,前者的要求才是更本质的。好的文学表达一定具有生命的“全息性”,而再好的“儿童文学”,都不能一味提纯、排除重要的生命信息,那不会是最好的文学。
真正的文学杰作一定具有相应的笔触和风度、格调,更有内容与思想的含纳广度。比如《哈克贝利·费恩历险记》,海明威说它是“整个美国文学的源头”,可见并没有把它当成一部只有儿童才能阅读的作品。马克·吐温写得多么自由、顽皮、恶作剧、可爱,它写的是日常生活,那么流畅自然,绝没有“儿童文学”的奶声奶气,没有捏着鼻子的小孩腔。否则就滤掉了生命的信息。事实上越是杰出的“儿童文学”,就越是具有双向适读性。
一部分当代“儿童文学”,包括引进的大量国外“儿童文学”,读来总觉得过于专业化和行当化了。社会分工太细,这是现代社会的一个进步,同时也是一大弊端。高度细致的分工如医院,耳鼻喉科的大夫不懂内分泌,骨科大夫不懂眼科,化验科不懂其他。现代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必然要分工清晰,好处是可以更精更专,缺点是让人变得狭窄和闭塞。文学与科学还大有不同,文学属于生命和心灵,作过于类型化的区隔就更加荒谬了。
“儿童文学”无论多么适合成人阅读,也不会丢掉自己的特质。相反如果总是牢记某些腔调,写得幼稚可笑,也是一种苍白化和概念化,是作茧自缚。
十八、童书插图
我常常为童书的插图和封面所遗憾。就像我们自己的写作一样,童书插图还存在很大的改进和上升空间。现在的浮躁,首先从有形的东西上表现出来,于是绘画就显得更严重更明显一些。书的插图、封面常常让人不能满意,不是因为它们比文字更差,而是因为摆在那里更直观,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不对。
比如书里的一张插图,根据书中文字的规定,起码要对上才好。书里写的是两个人爬在树上,就不能画一个人;写一棵槐树,就不该画成一棵杨树。犯下基本的知识性错误,可知绘者连基本的阅读都没有。还有不少绘者为了讨巧和方便,使用电脑,或者是不适当地使用“大写意”的手法、装饰性的手法,几大笔抹完,涂得红红绿绿。没有起码的耐心,不想仔细画,不想费力。这里不能用一句“艺术风格”就可以搪塞过去的。要有基本的耐心,要耐烦一些。
书的插图虽然不必完全是叙事性的,但仍然还要符合文字规定,具有一定的叙事性。童书的插图,也包括成人图书的插图,它的装饰性是无可厚非的,但全部或大部代以装饰性,就有问题了。装饰性的插图还是相对简单的,但叙事性的插图就需要更多的耐心,要一点一点去琢磨。好的插图仍然要有诗性,要跟文字匹配。数字时代的浮躁病菌肆行,不能说美术人感染得更重,而是他们的病症表现得更表面更容易辨别罢了。
特别希望看到一本书的插图用钢笔素描风格,或类似铜版画那样的风格。可惜它们基本绝迹了。没人再费那么大力气去绘制插图,他们觉得不值。现在连钢笔素描都不画了,因为太费劲了,画家需要使用细尖笔一点一点画。还有人说钢笔素描画太呆板了。呆板吗?看经典名著的钢笔素描插图,多么生动逼真,太美了!画不好才呆板,而不是形式本身的问题。
把一本书的插图当成艺术品,认真经营的画家越来越少了,这可不是好兆头。因为不只是画家这样,现在所有人都在追求速度和数量。好好画,一笔一笔画,不会劳而无功的。曾看过一场屠格涅夫著作版本展,感动无比。一边看一边想:今天的插图画家什么时候能有这些人千分之一的认真精神,那就好了。
好的插图不只表现了画家的素质和品质,也表现了一个时期人的耐心和定力、对待艺术的那颗庄敬之心。一本书让所谓的画家胡乱涂抹大红大绿,就像一个很好的孩子给满脸弄脏、穿上怪丑的衣服一样不能容忍。
特别希望图书美编能严格把关,突破这个时代的通病,克服大肆感染的草率、轻浮、速成、功利化和利益化,远离投机取巧的毛病。共同努力,总有收获。绘者应该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,好好地画出每一幅插图。当然,我们更要求作家写好每一句话,用好每一个词,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。
不必讳言,如今大量插图是不合格的。我们要向罗克韦尔·肯特一类画家学习,他为《白鲸》绘制的插图世界有名。我们要看一下世界名著《十日谈》,包括最早引进的日本《源氏物语》,看它们的原作插图是怎样的,看一下印度史诗致密精美的原版插图。
当然,我们不能奢求当代“儿童文学”的插图都能达到这种水准,这是比较难的。时代变了,那样的画家不再产生了,或很难遇到;但是我们能不能在这些感动的插图面前多加思考,就是另一回事了。美编在思考,作家在思考,画家在思考。最起码的敬业精神没了,才华就会离开我们。
十九、童书市场的价格战
恶劣的商业竞争给各行各业带来了重创。刚才讲插图的问题,包括写作的泛滥,轻率的行为,无不与恶性商业竞争有关。图书的低折扣,包括盗版的普遍,让人沮丧绝望。好像从未让人如此丧气,这是可怕的。解决这些问题很难吗?比写出好的作品还难?不可能。只说这一切还有赖于整个出版行业道德的提升,已经远远不够。这只是一句套话。
当然,这的确由一个时期的总体人文状况所决定。越是高度发达的文明地区,这种情况也就越少。放眼望去,不停地掺假,不停地机会主义,最后把仅存的一点信用和希望都给湮灭了。
许多方面的病相是一样的。图书只是一个具体问题,它不是独立存在的,但出版业也只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。好好地写下去,好好地出版,尽可能恪守和追求好的东西,如此而已。
刊于《文艺争鸣》2025年第1期。